大约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，我听姥爷讲了一件往事。

　　姥爷三岁丧父，太姥姥独自抚养幼子，其中艰辛自不待言。某天晨光熹微时，太姥姥忽听见后院微有异响，趴在窗下悄望，是个破衣烂衫的陌生人正缩在侧屋檐下翻找钱物。时逢乱世，家乡常有流民或逃跑的壮丁，太姥姥瞬间明白了来人的身份，默不作声，只取了一些钱、几个馒头，轻轻丢到了院子里。那人哭着在门外磕了几个头，踉跄离开了。

　　我问：后来呢？

　　“后来有大兵挨家挨户查问逃兵，你太姥姥帮着遮掩过去了。”

　　从小听了不少族中长辈乐善好施的故事，大多是接济贫苦、照应孤寡，唯独这个故事很令当时的我不以为然——“碰见小偷做坏事，怎么不但不举报他，反而送钱？”

　　姥爷笑笑，说，以后你就明白了。

　　高中时，偶在一部民俗小说中读到了这样的情节：女孩与爷爷无意中看见贫病的邻居阿伯偷摘自家菜瓜，爷爷带着她迅速避开了，躲那人的心，竟比摘瓜人所做的遮遮掩掩更甚。爷爷对孙女说：“他其实没错，你应可以想过来。”

　　我惊讶，这句话，竟与姥爷当年所说如出一辙。

　　忽地懂得在世为人的另一层意思——

　　贪当然不好，而贫的本身没有错。太姥姥和故事里的爷爷，不以窃者为不是，除了哀矜之外，是知道他们困苦。

　　姥爷常说“爱子，教之以义方”，亦循循叮嘱家人“与人为善”。 幼时学字，老人家曾教我“善，吉也”，有人人从善，天下大吉之意。虽则“只种善因，不问善果”，然而“善果”总不期而来：印象中，每逢年过节，一定有拎着礼物、阖家老小来家中拜访姥爷的陌生人们，有的甚至说着说着就落了泪；姥爷因病住院时，来看望的人更是络绎不绝，花和慰问品几乎堆满了病房。宽宥仁善的姥爷，一辈子不知帮助了多少人、为多少困窘的家庭雪中送炭：同事因病过世，姥爷为他的老母幼子月月送菜送粮，一送就是十余年；管教的犯人刑满释放无处可去，姥爷帮他找工作、说亲事；老家一位远亲孤老无依，姥爷得知后，年年寄钱奉养……一桩桩，一件件，姥爷自己都数不清、记不起。

　　“坐而论道，不如继之起而行之。”舍身忘我的鼎力相助，助人为乐的古道热肠，敬业奉献的责任担当，与人为善的家风家训，都是姥爷自身一点一滴、一言一行默默做着，从不把坐而论道的自由留给自己、把起而行之的责任让给别人。在他老人家的教育下，母亲和舅舅们都继承了这样的诚笃良善。母亲奉养双亲、照顾瘫痪在床的姥姥近二十年，在远亲近邻之间已成为美谈。

　　每个家庭都有属于自己的家风，它是文化的言传身教，是智慧的潜移默化，会在孩子身上烙下每个家族独有的印记。我一直记得老屋中堂悬挂着姥爷手书的一幅对联：“天地无私千里绿，家门有德万年红。”俗语说积善之家，必有余庆，当善成为家风，培养的不仅是一个家庭、一个家族的品格，更可以让一个家族得以持续从中获得心灵的滋养。这便是“余庆”，是延绵不绝的幸事。我以继承这样的家风家训为荣。

　　人的一生都在追逐着自己心中的财富，有人直奔金钱，有人追逐权势，有人致力学问，有人沉迷声名。在我看来，善良的心才是这个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物。如今，姥爷走了，父母也不再年轻，但长辈的做人准则形成的家风却依旧劲吹在我心间。虽然没有形成条文书册，也没有没有时刻挂在嘴边，但祖辈们将它化在了行动里，在点点滴滴的小事里教会了我。每当向往日的时光投入点滴记忆，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清水碧波，泛起的涟漪总让我心生美好，心存感恩。《史记·周本纪》里说：“守以敦笃，奉以忠信，奕世载德，不忝前人。”善良是祖辈、父辈一生的主旋律，也是我要继续传唱的歌。（朱珈毅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