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北风呼啸，那时您年恰古稀，那晚您躺在我的怀里，一个我喊了36年爹的人，我家“小船”的“摆渡人”，撒手西去离开了我们，时间永远定格在2004年农历腊月28的下午5点40分。

　　您一生命运多舛，在那个年代，周围读过两年私塾，又上过中学，能写得一手好字的人着实不多，可因您的舅舅是反革命，1950年被政府镇压，唯出生论的年代注定了您一生的命运。上世纪60年代中期，一年之内，您的母亲、妻子、儿子相继去世。几年之后，您又组建了新的家庭，一个年迈的父亲、一个农村户口的妻子、三个年纪尚幼的儿女，其中艰辛，可想而知。

　　屋漏偏逢连夜雨，临近退休时您又逢企业破产，没缴过养老金的您，退休时您的退休费不到200元。这些经历您从未抱怨，只是我幼年时听叔伯和邻家老人讲述，以及从我成人后的见闻看来，您真的很不容易。

　　七十载的一生，您大部分时光从事的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，烧大炉或烧锅炉，做的都是最脏、最累的活，可在我印象中，您从没有穿过班衣回家，上班下班总是头发整洁、脸上干净，穿得寒酸却始终干净清爽。您也一直这样要求我们，衣服可以穿破的，但决不能穿脏的，而您的子女们，这么多年，也都遵守着您的训导。

　　人们都说“严父慈母”，而我家恰恰相反，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母亲，管理子女尤为严厉，每每家法上阵时，救驾的总是您或是您请来的邻居。您脾气火爆，可印象中您从来没动手打过我们。您不喜欢啰嗦，主张让我们自由成长您从不过多地对我们说教，可是终于有一天，您还是忍不住了。

　　上班后的我一直从事收费、收税工作，基本上都在与钱财打交道，您反复提醒我，“你娃子过细，莫在钱财上打歪主意，出了事情不得了”。这句话，让我印象里的父亲不再是沉默寡言，反而变得近乎婆婆妈妈，可我知道，是对子女的担心，把父亲的威严变成了母亲的唠叨，这样的训诫，我不得不从。

　　因为您特殊的经历，我们家庭成分变得复杂。您把前妻的父母、姊妹也当做亲人来走动，不但为那边老人养老送终，他们姊妹的大小事情也倾力帮助，以至于没有血缘的亲情关系现在已延续到您孙子辈中。实属罕见的和乐融融，里面固然有我母亲的通情达理一面，主要还是您用心付出的结果。

　　您一生感情不外露，岁月再过艰苦也很少有忧愁伤感的时候，可祖父米寿之年驾鹤西去时您嚎啕大哭，叔父不幸去世后您更是泪流满面，就连邻家老人不在了说到人家的好您也会流泪。现在想想，您一生处理事情，把亲情、友情放在首位。

　　我从来没听过您抱怨社会冷漠，埋怨命运不公的话，喜欢读书看报的您，总是随遇而安，静默前行。关注实时动态，国家大事您总是随口就来。有次回家看您，您突然说要考考我，什么是邓小平理论、“三个代表”内容是啥，我又好笑又诧异。

　　当年因我兄弟俩年少轻狂不明社会复杂等诸多原因，生意失败，经济陷入绝境，您没有抱怨我们。从此不再抽烟，不再到外面吃您喜欢的牛肉面。您没事喜欢到茶馆与老人们打五毛的麻将，可经济拮据到只能每天去看看，听说后每次给您钱，给100、50的不要，每周只要20元，喜欢看报，到邻居家久了也不是办法，订份报纸让您方便看，您也心疼好久。现在想起，儿甚不孝，连累您跟着受了这么多苦。

　　最艰苦的时候您穷得连抽烟，打五毛麻将的钱都没有，母亲让你闲着去街上摆摊写对联、代人写书信，赚些零花钱，可您宁可不抽烟，不去茶馆也不答应，而当有人上门让您帮忙写信、写契约、写对联时又热情接待，分文不收。

　　您有个举动让我一生无法忘却，大约那年我五六岁，当时家家困难，每年到我们这地方要饭的河南、安徽人很多。其实那时我家过得也艰辛，遇到要饭的到门口，锅里有多余的就给人一碗，没有多余的您就把您碗里的给别人，几乎每天如此。

　　您没有给我们留下丰厚的物资，可您的堂弟们现在聊起您仍然泪流满面不能自已，感激您在那个困难的年代给予他们以无私的帮助；邻居提起您时仍然唏嘘不已，感激您的乐善好施；去过我家的同学朋友提起您，依然怀念那个谈笑风生、幽默诙谐的胖老头。

　　人们常说人过留名，雁过留声，您的一生平凡，甚至可以说平庸，活得卑微无奇。您一生简单，简单到离开时不给我们留下体验“久病床前无孝子”的机会。人们常说日有所思，夜有所梦，可您简单的几乎不让我们梦见您，屈指可数的梦见也是干净清爽的模样，好似不想增加我们对你的思念。

　　树欲静而风不止，子欲养而亲不待。您毫无征兆的离去是我一生的疼。您的老伴也七十有六了，吃斋念佛，颐养天年。您的三个儿女现在既没有成为社会贤达，也没有大富大贵，但抱着知足常乐、随遇而安，稍加努力的心态，同社会绝大多数人一样通过自己的双手劳动过上了吃喝不愁的日子。孙女孙子都健康成长、读书求学，做着他们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。这些固然得益于当前的社会良好形势，得益于我们的勤奋工作，可我更相信这是归因于您和母亲积德好善，荫庇后人的结果。

　　您是我一生的骄傲。您立身处世不争不愤，待人接物不卑不亢，世事看淡，内心安然。以一颗感恩的心，有尊严地对待生活。这样的人生逻辑潜移默化影响了我。尊严是外化的良知，而良知是内化的尊严这句话，适合您，也将永远诫勉着我。

　　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，我想万年修得父子缘，您离开我们有十多年了，人们常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，可对您的思念有增无减。看到您以前的同事哪怕不熟，我也会上前搭讪，以缓解对您的思念之情。街头看到与您年龄相仿的老人也忍不住驻足观望，幻想您如若健在的模样，心中泛起酸楚。父亲啊，对您的思念将伴我生命中的每一天，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与您相会，我相信那边也有温暖，也有亲情。我信轮回，愿我们来世再做父子。（程家升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