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犹在耳那几句
太爷爷在他九十四岁高龄时走了,没有来得及等到他期盼已久的第五代玄孙,作为曾长孙的我,每思及此,深以为憾。时近中秋,传统佳节,让我不禁又想起那张慈祥平和、熟悉亲切的面孔。
记得每年春节,我们这群他的曾孙辈都会在父母的带领下,一拨一拨地去给他磕头,尚不知晓为何要行叩拜之礼的年纪,只是简单的想着磕完头就可以接过太爷爷递来的红包。后来,明白此间意义后,还会接下红包,而态度却变得恭敬,也严肃了些。
若在以往,中秋以前,太爷爷便早早地挨家挨户问询,在外读书的曾孙辈们何时放假,在外打拼的孙儿们何时归家。在他心中,中秋最为期待的,自然是大家族团聚在他周围,听着晚辈向他一声一声爷爷或者太爷爷的叫唤,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,大抵如此罢。
儿时,太爷爷是我们的保护伞,犯了错怕父母打骂,便跑到太爷爷屋里扯着嗓子哭,等着他领我们回去,交代好,不准打。自然,他的话,没人敢不听,就这样,小时候也不知逃过了多少次打。
但他并非完全的溺爱着他的晚辈,只是他的教育方式与父母惯用的体罚不同。孩提时代的我们,也许最敬畏的人也是他,因敬而畏。
太爷爷训导我们最多的,大概就是那句“男孩子要有男孩子的样”了吧,他没有说过男孩子该怎样,只会在我们哪些地方做得不好了便及时提醒我们,头发长了快去理,衣服脏了快去洗,哪怕是吃点零食,他也会说一句,男孩子要有男孩子样,少吃点零食,等等,如是者三,教人不敢不从。这样的影响是深远的,以至于长大后,无论做什么事,都常常会在不自觉中自我拷问,这样做好不好,是不是没有男孩子的样,哪怕现在都不再是小男孩了。
稍大,我们这些曾孙辈出门读书,想来我自高中以后,便未曾再与家人一起过中秋了。也就是从读高中开始,太爷爷不再以男孩子要有男孩子样来训导我,换之以带有些许忧虑口吻的,在学校用功读书,在外面不要学坏。
同样,他也没有要求我怎样用功读书,没有告诉我怎样不去学坏,只是每次回家,他都会把我叫到跟前,问在学校学习有没有困难,跟同学相处有没有不愉快,然后他会不紧不慢地从他那老旧的皮包里掏出些钱,塞给我说,回去多买些水果,在学校多吃点饭,但是不准抽烟,不能上网玩游戏。
听家里长辈们说过,太爷爷年轻时从部队回来,有过一段时间迷上了赌博,以至于把自己的自行车卖了还债,那时候的自行车还是很稀罕的物件,也就是从那开始,他便没再赌过,也不准自己的后辈沾此恶习。深知其害,是故太爷爷治家益严,在他的言传身教下,家族晚辈中,确实没有赌博习气。
后来,上了大学离家更远,一走基本上就是寒暑假才能回来,太爷爷的训导依旧还是那样,到了学校用功读书,到了外面不要学坏,直到我毕业之后参加工作。
也许是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人会将事情看得很开,当安土重迁依旧为传统所固守时,太爷爷得知我选择到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工作,也可能就此定居后,他却分外开明。固然他留恋儿孙绕膝的场景,可他更情愿自己的儿孙们有更好的发展。
当我提着行李在前,太爷爷拄拐在后,与家人一道送我,车发之前,他颤巍巍地伸过手来,不舍地叮咛道:在外别想家,照顾好自己。黯然销魂者,唯别而已矣。平生最怕此类送别,更何况太爷爷年事已高,路口拄拐的老人,最教人心疼。作家龙应台说过,所谓父女母子一场,只不过意味着,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后来电话里听家人说,太爷爷他站在路口很久,怎么劝都不愿回,一直盯着车子离去的方向,可能他比谁都清楚,这些儿孙辈们,见一回,便少一回吧。
每逢佳节倍思亲,何况中秋月又圆。总是想着如果太爷爷还在,待我回家后会不会又催着我问,什么时候能让他抱上玄孙。再者,真若是在他有生之年抱上玄孙,他又会怎样去教导呢,会不会也像对我一样,从男孩子要有男孩子样开始,稍大后训之以好好学习不要学坏,再到最后目送晚辈离家时的在外别想家好好照顾自己的一语心酸。那些不成文的口头训教,却又自成体系的在晚辈们的不同成长阶段给予了特定的指引,不带丝毫管教色彩的那几句话言犹在耳让人不忍违背,也许,那便是最有力的家训。(张康杨)